真爱与偏见的成人寓言 百合熊岚 简评 上
本文核心词：几原邦彦,百合熊岚,les
从《少女革命》到《回转企鹅罐》再到《百合熊岚》，几原邦彦那独有的先驱性、革命性与艺术性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爆炸，从不随波逐流，总能以奇谲玄奥的视觉魔术与成人寓言挑战你的味蕾，这就是几原邦彦，以孩童般澄澈的双眼剖析世界，唤起爱与自由的初心。
《百合熊岚》这部冷到不能再冷的动画，我想即便是百合控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完了全部，其中那些充满象征意义与解谜性的符号化手法，以及渐进式片段叙事让这部作品显得扑朔迷离甚至故弄玄虚——这也是几原邦彦一贯以来的争议之处。如果不是跟这位“老贼”对上电波，想要坚持到结局也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你带着思索看完了全篇，就会明白这个故事中的那些“恶趣味”是多么的深刻、沉重，却又充满希望。
想要严格定义“百合”并不容易，外延范围，有性无性，与GL、les的区别等等都是难题，从这个层面来讲，《百合熊岚》在某些同好眼中可能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百合作，因为其中有着非常露骨的性暗示，而探讨深度也已经上升到了女同性恋群体与社会认知的层面上。青璃曾经在许多百合控那里听到过这样的发言：百合是存在于二次元的，对三次元les不反对，但也不感兴趣。客观地说，百合控，甚至真百合控当中，这类同好占据了大多数。他们喜欢百合的理由是出于纯粹的审美需求，无论这种审美倾向的形成是出于什么原因，其结果都是出世的，用二次元的话来说就是“圈地自萌”，甚至有些人会认为三次元les不够纯洁，是对百合的亵渎等等。这里绝对不是对这种想法存在任何批判意味，喜欢什么事物，怎样认知自己喜欢的事物，这是每个人的自由。只不过《百合熊岚》显然是与这种认知有些出入的。
人（yuri）与熊（Kuma）的二元对立是《百合熊岚》中最核心的矛盾冲突。如果仅仅从设定上看，熊会伤害（吃掉）人类，人为了防御熊筑起“断绝之壁”隔离两个世界，并且有专门的警卫队负责搜捕进入人类世界的熊等等，是不是很熟悉？然而几原邦彦最擅长的就是用各种暗喻隐藏事物本质，这一切显然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首先，问题在于人类为什么是“yuri”，就连变身成为人的熊，名字中也一定有“百合”两个字？刚刚提到的那一类百合控的观点，恰恰就是答案。百合（yuri）这个词在传入中国后，意义已经有了很大程度上的泛化，从没有男性存在，女孩子间亲密温暖的关系，到上升至性爱高度的女同性恋都可以笼统地纳入“百合”范畴。而在日本，这个词汇的外延就要窄许多，是指源自以吉屋信子为代表的S小说，又在《玛利亚的凝望》中获得复兴的，特定年龄段少女之间高于友情的一种暧昧关系。（当然，近年来百合越来越商业化，11区对百合的认知也宽泛了很多）。这种关系是被主流社会所认可的，因为在主流视角眼中，这类感情保质期有限，会因为毕业结束，女孩子最终的归宿仍然是相夫教子，不会动摇父权社会的根本。而les则不同，它打破了数千年来多数人认可并赖以维系社会关系的生殖传承，更兼有女权诉求色彩，是对父权社会下女性低阶地位的一种反抗，必然不会被主流认可。
所以人类（yuri）其实是几原邦彦的一种反讽，虽然被定义为“yuri”，实际上却是父权社会、主流意识的代名词。而熊（Kuma）则代表着被主流社会压抑、排斥、隔离的les群体，比起“人”，她们真实地遵从自己的欲望，追求自由，却也因此被“大众”抛弃。
故事中有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透明风暴。这个直观看上去像是校园欺凌的排除仪式，恰恰反映了主流社会对待les的态度。（其实还有很多解读角度，留到下篇再说）透明，何为透明？发起透明风暴的人类（yuri）自称自己是透明的，而把排除对象称为“罪恶”、“污秽”，在我们的社会中对同性恋最大的偏见也同样是“不洁”，甚至认为HIV是同性恋群体的原罪等等。与此同时，“透明”一词也存在双关，代指“把‘罪恶’无视（排除）”这样的“处刑”方法。
我们在看日剧、日漫时，不难见到校园欺凌情节，而“无视”是惯用手法。这与国内是有些不一样的，国内的校园欺凌大多诉诸物理暴力，并不常用这种精神暴力。与欧美追求个性解放不同，日本的社会文化非常强调集体，集体高于个人（我们也是一样，不过日本程度更甚），个人要做的就是成为集体的一部分，集体的真理便是真理，这种社会环境导致日本民众极度压抑“自我”，恶果就是居高不下的自杀率。
所以在日本，无视、排除意味着在社会层面上杀死一个人，在对待同性恋时，有很多恐同者并不会公然加以指责，而是用“眼不见为净”的心态去无视。有争论，那么这个群体至少还有发声的机会，而无视却直接剥夺了她们的社会性，某种意义上，这是比公然指责还要残酷的冷暴力。
国内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各种同性恋相关视频下，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发言：不支持，不反对，不干涉，不关注。这看似中立客观的话语实质上不正是一场透明风暴吗？面对平等前提下的对立双方，那么保持中立是可行的。而同性恋群体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显然承受着诸多不公，需要被理解，需要有人为她们发声，这种情况下采取中立，与无视、隔离并没有区别。
如果从银子和红羽的故事线来看，《百合熊岚》整个故事毫无疑问是一场真爱与世俗的战斗。几原邦彦善用隐喻，但却很少仅凭逻辑设置单一的象征物。人（yuri）虽然象征着主流社会的偏见，然而故事中也多次涉及了学园普通学生之间的同性爱。所以人类（yuri）这个概念也可以看做迫于社会压力隐藏真实感情的一种屈从，而熊则意味着反抗精神。
在上一代的故事中，百合香老师与红羽的母亲玲爱是一对恋人。百合香老师作为弃熊被人类捡到抚养，被灌输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随着时间被污染，只有放到柜子的抽屉里隔离开来里才能保持纯洁”这样的想法。可是百合香最终走出了柜子，然而走出柜子就必定面对风暴，身为熊的百合香被排除了，孤独的她却收获了玲爱无私的爱与温暖。只是，玲爱终究还是人类（yuri），无论给予百合香多少爱，时间一到也只能回归“主流”生活中去。几原在这一段的表现上非常有想法，他完全淡化了红羽父亲的存在，而百合香嫉妒的对象也是幼小的红羽，因为作为母亲的玲爱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女儿，不再有百合香的位置。这直接造成百合香越发相信她的“箱中理论”，在吃掉玲爱后把红羽养大，继续觊觎着红羽身上那份由玲爱传递而来的爱。
然而几原虽然在刻意回避男性的存在，却并没有办法打开这个死结。我想，比起嫉妒红羽，玲爱最终顺应社会主流与男性结合才是最为致命的，正是这份封印真爱后的妥协击垮了百合香。让她变成了仅仅只是遵从欲望行事的野兽。百合香把美好的事物封印到柜子里来保护它们的纯洁不被污染，也正是对“真爱”的绝望。
百合香的柜子是防护，也是牢笼，是主动与外界隔离的一道心墙。我把公开性取向称为“出柜”这个“柜”正是这样一种存在。没有人想把真实的自我藏起来，然而面对难以抵御的世俗偏见，也许只有待在“柜子”里才能保护自己避免受伤。某种意义上说，尽管立场不同思路不同，百合香为保护“纯净”而进行的隔离，与透明风暴中为排除“污秽”而进行的隔离其实殊途同归，皆为偏见与歧视中诞生的事物，区别只在于被动还是主动罢了。尽管动画中没有表述，但我们可以想象，当初的百合香与玲爱很有可能也是与“透明风暴”战斗过的，只可惜她们战败了，成为了社会的牺牲品。
百合香在想要捕食红羽的时候被射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把象征着“传递爱”的星星项坠交给了红羽，也把这场战争交给了年轻的孩子。
在银子面前，红羽最终确认了自己的“喜欢”是“本物”，处在透明风暴中心，当着人类（yuri）的面大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并祈愿成为熊。在真爱的催动下，“熊玛利亚”大人复生，接引银子与红羽进入了全新的世界。当一切尘埃落定，世界却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人熊对立依然存在，断绝之壁高高矗立，透明风暴仍然在进行……然而爱的种子却已然悄悄萌芽，又有了新的少女与熊坠入爱河。
这便是“传递”的意义。
我想，几原邦彦在做结局的时候一定非常纠结，他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却又不得不勉强下一个结论。所以只好用童话般美满的圣母降临来做了一个“公主与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但理性告诉他，现实永远不可能变成童话，所以世界上的一切仍然在按照既有的轨迹运行。象征女同性恋与女权觉醒的熊依然被隔离在墙外，任何脱离主流的想法都会被当做异端排除。
几原邦彦是个有着艺术气质的“革命家”，但他又不是一个完全的革命家。从《少女革命》的父权与女权，到《回转企鹅罐》对儿童成长的关注、恐怖主义、日本社会规则，再到《百合熊岚》的女同性恋权益问题，几原邦彦笔下不乏对社会问题大胆深入的探讨，只是最终也仅仅止于探讨。以一己之力推动社会变革，这种事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但这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只有当所有人认识到问题所在并且正视它，面对它，共同思索，才有可能真正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就像结局中银子、红羽所播下的种子一样，几原邦彦所做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件事。
如果硬要分类的话，青璃应该算是真百合控中的温和入世派，不仅欣赏着百合那梦幻无垢之美，也会关注一些更现实的问题，想真正为这个群体做些什么，哪怕只是理解、祝福与支持。在青璃眼中，异性恋、女同性恋、男同性恋，甚至再宽泛一些的跨性别者、单身主义者、丁克家庭……每一类人群都有选择自己喜欢的对象，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们并没有伤害到谁，如果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不符合掌握社会话语权的“大多数”所信奉的准则，而排除、孤立，甚至歧视、攻击，这未免也太傲慢了。
然而这个问题，单单靠群体内部的声音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因为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现实就是，社会的规则仍然是由小群体外的主流声音所制定，只有当“大众”之中有更多人开始理解、认同这个群体（性取向合理性的确立并不需要他人的认同，这里说认同只是就现实而言），那么消除偏见，同性恋平权才有可能实现。这是任何立法，任何运动都达不到的，问题根源所在。
所以身为“大众”，身为男性的青璃，在这一点上也是有一点发言权的。渺小的个人不会对大环境产生任何实质影响，然而“变革”的萌芽却需要最初的播种。写专栏，是为了分享百合之美，如果可以，吸引更多小伙伴接触百合作品，成为百合控是最好的了。除了这种自我满足之外，青璃也相信百合文化的传播是一种良性渐变，无论是哪种百合控，无论是否理解现实中的les群体，是否认可那些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个性”，百合控至少不会如我们的父辈一样，仅因自己的固守与偏见就对那些原本无罪的人们降下审判之火。
容许，是理解最初的形态。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改变，对身处沙漠的人们也都是弥足珍贵的甘泉。
百合熊……作品层面上还是挺难解读的，老贼毕竟是老贼，艺术家和疯子真的只有一线之差……
写了这么多现实的东西，甚至涉及了不少自己的表态，也会觉得惴惴不安，想着“这种东西发上去真的合适吗？”然后就这样丢上来了……
因为姑且算是百合专栏，所以这篇完全是围绕百合来谈的，很多有着其他内涵的设计都刻意略了过去。事实上百合熊的核心不完全在于上文说的这些，几原更像是在借用百合阐述更深层次更加本质的某些东西，这些都会放到下篇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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