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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有一只小毛驴

本文核心词:

我有一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童谣

凌晨四点,楼群里还有一盏未落的灯,在晨曦若隐若现之际,那么孤寂,那么清醒,又那么疲惫,因被人遗忘而亮着……当白日和黑夜交汇的一瞬间,灯光和月亮渐渐隐去光亮……

昨天接到妹妹的电话,询问何时一同回老家过年。我有一个同多数人一样的普通家庭——不激烈、不显赫、不平静……几乎所有否定的词汇都能用上,又根本无用。

怎么回答呢?不好回答。说起来,无论一年中的某天,回头看去,该记住的人不可胜数,必须承认,我也有要记住的某些人。将来的某天,有人会记住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吗?我们值得谁记住呢?不知道。多数人不想知道——不想知道该记住谁,被某某人记住倒可能想过。不管怎么说,家还可能提供最后一丝温暖,还可能提供一个记住我们的地方。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了符号要高兴吗?还是某种数据?不管有用的没用的,人们会像在垃圾堆里捡东西一样,把我们挑来挑去,扔过来、扔过去,或许凑巧我们一大堆“数据”符合了某个人的需求,我们聚合在了一起,可我们每个人又都彻底的消失了……

中国人有两个生日,一个阳历的,一个阴历的。凡在腊月出生的,按虚岁要再小上一岁,因为阳历上已经是另一年了。妹妹就在腊月出生的。父母那时是双职工,我基本是姥姥照看大的;妹妹出生后,很多时候,就是我和妹妹互相陪伴了。对于她小时候的印象不那么清晰,就记得:眼睛大、额头高。

姥姥对我的疼爱不能叫“疼爱”,叫溺爱吧。我有四个舅舅,三个姨,他们成家的成家,散养的散养;老舅还留着鼻涕,干瘦,大家都叫他“猴蹦子”。长身体的他对食物的渴望也最激烈,经常“偷吃”我的零食而被姥姥痛骂。有一次,趁姥姥不备,偷喝了我撒在罐头瓶里的尿,那尿黄黄的,确实像极了黄桃罐头的汤汁。至今,他们兄弟姐妹还把这事当个笑谈。我呢,不用自己维护“特权”,一脸无辜,作壁上观。我有一箱子连环画,在那时可算“富贵”。如果不是姥姥和姥爷的围追堵截,早被老舅偷光了。姥姥家的后院有一片樱桃树,每当夏季来临,樱桃结的繁盛,我把草席子铺在樱桃树下,一边吃樱桃,一边看连环画,还有一只很大的花猫偶尔会来凑趣。谁也不敢打扰我,姥姥、姥爷不管事,还有太姥爷,太姥爷的拐杖看起来和“上打昏君、下打谗臣”的八贤王的金鞭一样有威力。很多时候,在公司或者在某个失业的阶段,一旦吃起方便面,我就想起躺在树荫下的日子……那一树红色的樱桃不知今天还在吗?或者,偶尔恍惚的时候,就听见姥姥的咳嗽声,哗啦啦地在那口大锅里翻炒炒面,那是用挤出来的一点油给我炒的……

从姥姥家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瞪着大眼睛管我叫哥哥的人,我一时不甚了了。姥姥给我的超过对她自己的子女,我习惯了不争不夺就能享受别人没有的待遇,对妹妹也就没有那种娇纵的样子,领着她四处撒野。父母从县城到城市里时,城市刚刚向乡村拓展,多数人还没有改变农民的生活习惯。家属区四面的野地都被开了荒,各家闲时都种了一块地,母亲每年还要养一些鸡,鸡蛋不必花钱买,过节的时候杀一只鸡还可以改善饭桌。我入学后,到了寒暑假,父母白天上班,就把妹妹交给我带。夏天,我经常带着妹妹赶着老母鸡和小鸡到田间附近的野地里;翻开各处的砖瓦石块——下面有各种昆虫;那些见了光的虫子惊得四散,小鸡们真机灵,它们扑打着翅膀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虫子吃个干干净净;惹得妹妹欢蹦乱跳,也有模有样的学我。我家的鸡养成的最多,大概因为我和妹妹喂养的食物好吧。可死掉的鸡仔还是多数,有一只是因为我的疏忽死掉的,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虽然那是一只鸡仔。每年都有人来推销“抱鸡蛋”,那时市场的禽蛋还很贵,很多人家还是养一些家禽,自产自足。我记得那年鸡仔孵出以后,在给鸡仔换箱子的时候,我把箱子的一个盖子立在墙边,由于立的太直,一碰就倒了,一只鸡仔没躲开。对于这种生活中的常态,大人还是很镇定的,母亲也没有责骂我,可我一直和它们朝夕相处,我那时一度认为鸡仔是最美丽的生命形象。由于我的过失,它闭上了眼睛,变成一团黄色的绒毛,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嬉戏过,虽然我知道它们终归会死掉,可那不一样,至少,我无心杀死它们。我悄悄的拿着鸡仔跑到野地里,希望它可以像刚才一样活蹦乱跳;它根本不听我的各种摆布,它的头还是软的像一条带子,我救不了它,我想对它说——我不是有意的!那是我面对生命第一流泪……我把它埋起来,看着那个谁也不会在意的小土包,谁会知道那里埋着我的一个秘密,一个对最卑微生命的悔意……

一年快过一年,不敢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我们这些飘在外面的人一种隐痛。老王是我们这几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老家也在农村,也好几年没回家了。三十好几了,没谈过恋爱,可在他身上永远看不到“服输”两个字。我们经常一起躺在寝室里侃大山,等我们累了,就让他给我们讲一些励志的故事和电影,这是我们关灯入睡前的保留内容,最好在黑灯的时候,那样才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他就把那本不离手的《英文单词词典》一合,屋里就静下来,几个忽明忽暗的烟头此起彼伏,唯独他不抽烟,那些他口中的强者每一个都不是我们,他越讲屋子里就越安静……

老王行三,他们兄弟三个都考上了大学,轮到他家里已经无力负担。他决定先去赚钱。头两年,每顿饭就是馒头咸菜。第三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给家里汇钱了,足够负担哥哥学费的数目。他从走向社会那天,就买了一本《英文单词词典》,下决心每天记十个单词。我们一开始都不信,他就把词典扔给我们,让我们随便翻页,指到哪个单词,他就按顺序背下去。一开始我们还能为背错和忘记的打趣他几下,但过了两年之后,我们已经考不住他了。我后来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有毅力,他说,他想自己把大学上了……

我有时候就盯着他的那本词典发愣:那让我想到了一本字典,那是我父亲上学时用过的。字典损毁了,封面剩半个,四周被摩挲的起了毛边,甚至磨掉了一部分。头几十页是手写补上去的,偏旁部首、拼音、查字表等写的非常工整,一丝不乱,装订的也如同原装一般。当初父亲也曾经把整个字典背下来,从他后来修补的这些页面,我知道,他对这本字典有多么熟悉。他自学过会计,然后会计师,然后审计师……

老王不想回家的理由很简单:没时间……路上花掉大半的休假,到家也就呆上一两天,然后紧赶慢赶的往回走。如果公司黄了,时间就充裕了,可又要面临失业,或者大家一拍两散,重新找活干。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弄这个小公司完全是为了不想看别人脸色吃饭。钱赚的不多,稍有不慎,不知哪天就无以为继了。我们也没什么可妥协的资本,就算打算放弃点什么换取金钱,我们也没有,还不如躲点清净,要点干净来得直接明白。老王有自己的打算,他学单词就是为了在编程上记住那些句柄之类的专业名词,他也渐渐感到学东西不如少年时期那么容易了,所以,背完那本词典,又开始背编程语言里的专业词汇。最可气的是,他那些攒下来的钱根本不是省吃俭用省下来的,而是炒股赚的。我们反复向他打探赚钱的秘诀,一开始他讳莫如深,后来架不住我们这些人跃跃欲试进入股市,他才推了推黑眼镜框说——别贪。

公司不大,五脏俱全,过年值班的时候居然还是多数人都在,毕竟,节前还能小赚一点。头几年兄弟们都轮替着回了家,那年其实该轮到我和老王了。往家里打个电话说——公司忙,来回太紧张,也完全十足有说服力。说了好几年,自己都觉着张不开嘴了。兄弟几个一商量,让我俩都回家过年,我和老王互相看了一眼,没吭声。春节越来越近,电话也就越频繁起来。我俩谁不确定要回去。回去,也没什么惊喜,不回去,失落的时间也不长,习惯了。一同回去,那也就意味着年前生意最好的一段时间没赚到钱,来回还要把攒下的那点钱用掉大半,有时候还要东拼西凑一下。我心里想:老王要回去,我就不回去了。大概老王也是这么想的,我一说让他回去,他就让我回去。

我们几个人都没成家,有两三个有女朋友,有的今天处一个,不知那天又开始耍单儿,稳定的那两个想结婚,又不敢提。所以,观察家的状态多来自自家,来自我们彼此。同龄人当中,老王的大哥算是我们最熟悉的了,也是我们最开始羡慕的。从他大哥结婚、有孩子到离婚、离世,我们一直都关心着,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找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老王大哥死的很突然,当时我们正在大排档上胡吃海喝;老王一般不喝酒,那天却喝了不少。我们的话题不外乎那些人世间的俗事,东拉西扯,先要找个女人话题预热,随着酒酣耳热,天上地下、古今中外都不在话下了。老王忽然来了一句:“老大死了”,我们几个瞬间酒醒了一半。我们彼此的家事大多相互知晓,有那么个别嘴严不说的,也架不住我们酒后各种下三滥手法,结果都一一从实招来。王家老大的每个人生重要节点我们都知道,他结婚我们还一起凑过分子。老大结婚后就把老人负责起来,有了孩子负担更重了,虽然老王也经常给家里汇钱,可还是离婚了。离婚没多久,出车祸了。太细的情况我们也不好打听,老王也不说,我们也只能安慰安慰他,陪他借酒浇愁。从我们一开始羡慕到今天的霹雳消息,我们也陷入到了一种茫茫然的感觉。我想起了因我而死去的那只鸡仔……在那之后的一个冬天,父母领着我和妹妹从城里返回乡下。那个冬天特别冷,我们一路坐车,人山人海,又冒着风雪走了很久,就像我们再也没家了一样,只能这么走。到了地方,大人们胳膊上都用大头针别上黑布;屋子里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隐看见我小时候熟悉的大房梁。大人们把我们小孩子都集中在一起,孩子们也觉得气氛不对,比平时都安静。偶尔传来的哭声会让我们这些孩子恐惧,更加的安静起来。后来听到一些他们要分一些东西的事情,总之,姥姥过世了。那种说不出来滋味,我也不十分清楚,我尽然没有像鸡仔死去那么伤心,这成了我此后一直怀疑我自己的地方,这大概说的就是人会越来越成熟吧……

那年我和老王都没回家。在年前把该赚的钱发狠似的赚了下来,那也仅仅能让自己多活几个月的钱。

公司没能撑过另一个年头,我们早就预料到的。如今我们散了,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我们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少,甚至没什么联系。老王当了软件工程师,薪水也越来越高,有了女朋友,也是做编程的,虽然没见过,但能想象一下,可能是个戴着黑色眼镜框的女子。有的人结婚之后,还是花天酒地,有的考了公务员,步步高升。更多的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知为何四处奔忙……

公司散伙那年,妹妹还在外地上大学。她上大学三年了,我一直没去看过她。除了我送她到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来过。那时的我心里空的很,时间也空的很,就跑到她的学校去看她。妹妹一直都很瘦小,从小到大都一样。看我来了,觉得很突然,她们女生宿舍我不方便长待,就和我出去吃饭,然后陪我满大街无目的闲逛。临别我上火车的时候,她塞给我一兜水果,后来发现里面有一把瑞士军刀,我很纳闷。下火车的时候,进来短信:哥,你走南闯北的,带着防身。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工作已经有了着落,爸妈你放心,有我呢。

我喜欢书法,是因为小时候北方的天气太冷,孩子们多数时间都在室内,没别的打发时间。夏天我可以带着妹妹放小鸡,跑到野地里去摘野果子、挖老鼠洞、掏鸟窝;冬天,我们只能在室内猫冬。除了看看动画片,我就在地上面趴着练字玩,那时家里的地面还是水泥的,用毛笔蘸水在地上写字,就不必花钱买纸。妹妹除了会玩公主和王子的过家家,就是骑在我身上“骑大马”,我们就一起唱:我有一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我那条烫绒裤子的膝盖总是磨破,补了很多次,可我一直喜欢那条裤子……

又要过年了,妹妹一直让我务必今年一定回家团圆。我知道,我该回去了。无论我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我都会回去。那不是漂泊后的疲累,也不是失意后躲避,而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生命召唤。

每次我到火车站,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都会想起我经历的分别时的种种。我从这里送别过朋友们和亲人,我也被朋友和亲人送走过。每次买车票的时候我都怀疑我从来没有出发过,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有时候回头,是想有人把我留住,现实却往往落空。不是狼狈不堪,便是落荒而逃……甚至,带着羞愤决定至此不再回头。

那些朋友们虽不常联系,但总有几个混的好的,邀请你或者别人去他那里联谊。我和老王都还不差,却从未彼此邀请过,只是彼此约定一同回家。随着火车催人沉睡的金属震荡声,看着一闪而过的山石树木,道路车辆……彷佛这就是我第一次出发时那个时光。北方的街道很硬,灯光很亮,我和老王彼此的新年问候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