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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28解禁 亲爱的玛嘉烈

CP28解禁 亲爱的玛嘉烈

CP28解禁 亲爱的玛嘉烈

本文核心词:明日方舟,临光,鞭刃

“玛莉娅,这是佐菲娅,你的……你的……你就叫她姑妈吧。”

小女孩把手指含在嘴里,懵懵地看着她们两个。玛嘉烈低下身帮她把手指头拽出来。“啵”,一丝口水随之垂落。于是玛莉娅——玛嘉烈的妹妹,她的远方侄女——眨了眨水汽氤氲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跟着叫道:

“姑妈……佐菲,姑妈……”

佐菲娅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在她的视线之外翻了个白眼。

玛嘉烈开了个坏头。不管之后多少遍去纠正,玛莉娅以她祖上一脉相传的严谨与固执,就像破壳的小鸟认妈妈一般认准了姑妈这个称呼,再也扭不回来。每次听她这么叫,佐菲娅就感觉自己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身体也凭空敦实许多。

玛嘉烈却不叫她姑妈——这是最气人的。她只叫她佐菲娅。不知道这是将来要继承家主之人的特权,还是单纯地因为她自己比佐菲娅还要大一岁。总之,这个在哪里都是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大侄女,对她从来都直呼其名。而佐菲娅反倒喜欢在玛嘉烈面前摆姑妈的架子。对方越是表现出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睿智,在辈分上凌驾于对方就能给她带来越多的满足。即使在一个相对小的年纪,人仍能表现的如此复杂。

亲爱的玛嘉烈:

见字如面。

当我提笔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三色堇的花香充斥着脑海,使我几乎无法有条理地思考,而只能在思绪中随波逐流。你究竟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阅读与思考呢?

是的,我现在就坐在你卧室里的那张书桌前面,正对着窗外的花圃。楼下,那些蝶翅般的花瓣在轻风中摇曳着,像极了几年前我第一次造访的那个下午,在雪白的外壁前闪烁辉光。尽管杂草已经如癣疥般在它们间蔓延了,墙壁也已经泛黄,可它们的香气和记忆中相比却没有丝毫改变。它们又是如何做到的?

宅邸的其他部分一如往常,并没有太多变化。玛恩纳说为了应付日常开销可能需要变卖一部分家具。我不能掺和——你知道他的态度。但我私心希望他至少把你的床留下。就算我不说,玛莉娅应该也会说的。玛恩纳找了份工作,然后什么忙也没帮上,想必你对此也已经很习惯了。

我此前竟然从未觉得宅邸里的夜晚有这么冷过。地上的石板冰凉,还布满坑洼。无法相信我过去喜欢半夜赤着脚走路。这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变化,对吗?我还远远没到那个年纪。说到年纪,你的生日前不久才过去,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掉。谁在生日当天为你戴上花环呢?这是我们重要的习俗。本该一直由我来担任这一角色,因为我是你的姑母。

花香越发浓重了,真让人没有办法。也许待会我可以下楼摘一朵塞在信里面,让你也感受一下。叔父不会介意的。

那年夏天,乌萨斯边境局势再度升温,老天马带着仅剩的儿子玛恩纳赶赴前线,而她的父母则不失时机地提出为主家的两位女儿找个伴。佐菲娅觉得他们只是单纯地抱持着古老观念,希望尽可能与主家的继承人搞好关系。启程去首都之前,她只在上一年的家族庆典上见过玛嘉烈,也听闻了她双亲的事。她们彼此年龄相仿,个子也差不多高;另一个女孩她只是知道其存在而已。

“佐菲娅?”

玛嘉烈眨了眨眼睛。

“我在想……你还记得去年吗?”

“去年,是在维什尼采的那次吗?”她又微微动了动眼珠。

她的眼睛是纯净的金色,两姐妹都是如此。妹妹玛莉娅的更加柔和,漾着湿润的水波;而玛嘉烈的就像凝滞的光。佐菲娅一直都为自己拥有的湛蓝的双目而自豪,从小便接受身边人各式的赞美,直到玛嘉烈让她明白,什么才是临光家血脉真正该有的样子,她作为旁支永远都无法触及。

“当然了。”她试图吸引对面人的注意力,慢慢就把头贴到了桌面上。桌面被阳光烤的微微发烫。“肯定已经有很多人跟你说过这句话,玛嘉烈,”她说,“你的眼睛就像是……像是太阳。”

“而你,佐菲娅,”玛嘉烈说着,又翻过一页纸。“你的眼睛像阳光下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让她一下高兴起来。但她又碍于一种奇怪的矜持不愿当面表露,而只是嗔怒道:“现在外面的天气就像你嘴里说的这么好,可你怎么还在这里看书呢?”

“因为天气好呀,佐菲娅。这个天气读书正好。”

侄女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好像她果真是如此相信的。

她们在离宅邸并不太远的河岸边玩耍,在苇草如波浪般耸动的六月里。野生钳兽爬出巢穴,咔咔挥动自己的大钳子;玛嘉烈向它略微颔首,拉着她去别处了。

没有更好的活动时她们就比剑。对骑士家庭的孩子来说,这就不是单纯的玩耍了。她们学着祖辈的样子,鞠躬,拔剑,念祷词;她更多是觉得有趣,而玛嘉烈仪态中充满虔诚。玛莉娅坐在草甸边缘看着她们一招一划地比试,随着剑尖的交触而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喊声,尽管可以肯定她对这项运动的实质还一无所知;往往不久之后,飞过的蝴蝶或是泥土里蠕动的蚯蚓就会夺走她的注意力。二人在比试时都会全神贯注,以致于有一次她们谁都没听到玛莉娅噗通一下滚进河里的声音。

几乎每一次对决都会以玛嘉烈击飞她的剑,然后伸手将她拉起而告终。很多年以后,佐菲娅试图给回忆附上一层美好的滤镜,想说自己在那时就为耀骑士优美的剑术与风度所折服——才怪呢。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狠狠地给对方手上来一下,最好能把大侄女那起伏堪比地平线的嘴角给打烂。这才是人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应有的反应。

她的感受是复杂的。玛莉娅是个单纯的可爱宝宝,水乎乎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脸蛋,说起话来奶声又奶气。可玛嘉烈呢?她内向,固执,行事稳重,说话带着书卷气,具有在同龄人中不受欢迎的一切特质。但佐菲娅又为另一种奇妙的感受所困扰着,当她看到玛嘉烈,看着她所陪侍的这个女孩独自阅读,练剑,或是对黏人的妹妹露出无奈的微笑的时候。她无法定义这种感觉,就像还没有见到光却已感受到了热;她同样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基于亲缘关系,基于陪侍的义务,还是基于友情,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直到多年后她才了解到“存在先于本质”,从那些遗留的尘封的书里。

临光家的宅邸从梦境与现实中无数次地向她浮现。厅堂里弥漫着令人安适的霉腐气息,唯有二楼玛嘉烈房间外面是一股曝晒后的清新味道。日后佐菲娅拿这个来嘲笑她,说她的封号不应该是耀骑士,应该是紫外线骑士。门厅左右,分别排列着临光家祖上的雕像,从百年前的圣斯坦尼斯瓦夫,到无光骑士,再到为仍在世的老天马预留的基座。她喜欢轻轻踮脚从他们中走过,月光拖下的后摆在石阶上沙沙作响。在她最隐秘而真实的想象里,所有这些眼睛都为她聚焦,随她而转动;只因她才是这里的继承人,她才是玛嘉烈·临光·。

“佐菲娅,”

夏日的最后一个傍晚,她们依旧在河边比剑,仿佛是突然一下子发现天黑的早多了,头上也有了归鸟的扑翅声。佐菲娅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拉住对方伸来的手从地上爬起,还不忘给她一个白眼。

“你刚才说什么?”

“爷爷和玛恩纳叔叔,”她说。“他们明天就到了。”

“嗯。”佐菲娅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持剑的左臂在空中抡了几圈。“我们最后再来一次,好吗?”

她们像之前那样站定,举剑示意;这时候玛嘉烈却又开口了。“佐菲娅……”她带着一些迟疑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呃,剑术……很优秀。非常优秀。”

“——即便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赢过?”

“呃,我是说,在其他同龄人里面……”

“意思是说,你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意思——”

“那最好什么都别说。”她没好气地回应道。

玛嘉烈果真乖乖闭上了嘴,在原地摆出防御的架势;佐菲娅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贯穿了她。她看着玛嘉烈的瞳孔,湛金色的,一丝不苟的。她什么都没在想,是吗?她眼里根本看不到对手,谁都是一样的。佐菲娅把剑平举过耳畔,身体如同一张弓一般地绷紧了。那双眼睛仿佛要在她的心口烙出两个印来。

她错了,佐菲娅满怀着愤恨想到。

“啪!啪!啪!”

玛嘉烈用习以为常的上挑格挡,接中路直刺;她却转而用右手发力以反握的方式格开,接着又从左边进攻。这次玛嘉烈不再上挑,而是大力挥开她的剑;她顺势脱手,侧身用肩膀狠狠地撞向对方肺管。

她们在河岸边滚成一团,苇穗,草籽,悬铃木的絮,从身上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道多少来回后,玛嘉烈在她下边咳嗽不止,拍打她的背。二人的剑都遗落在旁。

“你本来可以一开始就干掉我的。”她松开了侄女的喉咙。“你对付左手的剑术练的和右手的一样好。“她说,”但是,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什么都练的好?所以我发现了,在应对左右手切换的时候,你会忽视脚步和重心的调整。我——”

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我观察了你整整一个夏天,才终于发现这一点。”

玛嘉烈被她压在下面,胸口起起伏伏。她的脸蛋上留下了汗水黏合的黑黑的污迹,耳朵上令人赞叹的金色绒毛也沾满泥土。她看上去从未像这般狼狈过。

“了不起,佐菲娅,”她哑着嗓子,说。“你的胜利。真了不起。”

佐菲娅愣愣地看着她,身体很快就冷却了。她看到夕阳在对方的眼瞳里闪烁着光辉,带着毫无保留的真诚。她知道玛嘉烈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

她的胜利就像是被河面上的一阵晚风给迅速地吹走了。“整整一个夏天。”佐菲娅重复道。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没有支着地面爬起来;相反的,她让自己向下扑倒,倒在玛嘉烈身上。

“我希望这能给你留下些印象。”她说。“你知道,以免你会忘了我。”

两秒,三秒在心跳声里慢慢腾腾地过去了。玛嘉烈支起上身,眼里终于有了波动。

“当然了,佐菲娅,”她的话语里带着少许的困惑。“我当然不可能忘了你。”

亲爱的玛嘉烈:

这几年我一直待在首都,只有很短暂地回家乡一两次。我在金羽大道租住了一套公寓,就在老马丁的酒吧附近。还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那条路的尽头有很美的夕阳。

宅邸的大门向我敞开,但我知道玛恩纳并不希望看见我。只要看那张脸就明白了。叔父近来时常陷入谵妄和清醒相交杂的状态中。但在清醒的时候,他表现的很释然。老人家已经经历过太多。也许再过一两年他就将与世长辞,也许那将是一种慰藉。

我也担心玛莉娅。她几乎是一下子就长大了,到了我和你相见时的年纪。我想说她并不像你,她更加活泼随和,喜欢研究机械,也经常撒娇,比你要可爱的多——但我骗不了自己。有时候,看着她的背影,我会突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她和你实在是太像了,玛嘉烈。

很快,也许明天她就会开始思考,自己的姐姐究竟做出了什么选择,又是为何要留下家人独自离开?我不愿意让那些三流小报的花边,或是玛恩纳固执己见的言辞影响她的认知,但我又实在难以亲自开口。“所谓骑士,就是照亮整片大地的崇高者。”——也许很多人都不能明白,但玛莉娅一定会的;她的眼睛跟你多像啊。如果有一天玛莉娅也露出那样的表情,我该怎么办?我会受不了的。

如果你还在身边就好了,玛嘉烈。

多年后两人再度相见时,玛嘉烈正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她悄悄踱上楼梯,驻足在二楼的门边。她的侄女过去一直都很成熟,但此刻一种更胜以往的气质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更加深厚,更加坚实。某种内在进程深刻地改变了这个女孩。她只是坐在那,翻动书页,仿佛便有光辉洒满身周;而佐菲娅的眼睛简直一刻也无法移开。

“佐菲娅,”玛嘉烈注意到她,放下书。那光芒一时发散了,她才又能顺畅呼吸。“旅行顺利吗?我本来想去接你的,只要你告诉我在哪个站。”

“我宁可不要打扰你读书。”她勉力笑了笑。内心的某一部分在疑惑,她们明明好几年没见了,为什么却像是经常聚首?“我……我在家里接受了成年礼,”她连忙说下去,“瓦尔米亚的亚诺什老爷子主持的。他们本来在征战骑士团里有个侍从的位置;但我又听说,你在打算参加骑士竞赛。所以……”

“我是要参加骑士竞赛。”玛嘉烈站了起来;她注意到对方已经明显高过自己了。“叔叔不赞同,爷爷什么也不说。但我觉得,是,我要参加。”

“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到处都是。”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企业追着我要赞助;我不能接受,但是装备还是要解决呀。”

“不能请弗格瓦尔德大叔帮忙吗?”

“你想说的应该是科瓦尔叔叔。”玛嘉烈温和地指正。“我觉得请他修补一下家里保存的盔甲,在内里加一些新材料,应该也堪用。”

“反正他们都是一起的。”

“而且我没有教练。叔叔反对我参赛,所以不能请他——”

“我可以做你的教练。”她飞快地说道。

玛嘉烈在她面前,微微张开了嘴巴。好像有光粒凝成的小小蚊虻在她的额头边上飞舞。佐菲娅知道此刻两人心里掠过的是来自同一个傍晚的记忆。“我能胜任,”她说,“也许没有什么书面的资质来证明但是,还有谁曾经抓到过你的弱点?我也可以同样找出别人的弱点来。而且,而且……而且我是你的姑母,你理应来找我帮忙!”

她半开玩笑地用肩膀顶向对方怀里,被玛嘉烈伸手接住,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这可能是个好主意。”

“只是好主意?”

“绝妙的主意。”玛嘉烈改口道。两人在对视中都忍俊不禁。

玛嘉烈把她的身子摆好,在柚木的地板上。房间里飘动着纸张,油墨,还有衣物清新的芬芳。窗帘拨弄阳光的琴弦,带着韵律在墙角轻轻摄动。第一次,佐菲娅感到自己真正融入了这片光。

“好久不见,佐菲娅。”玛嘉烈微笑着说。而她努了努嘴。

“没有我久。”

她没有问玛嘉烈参加骑士竞技的原因。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或许是想在两人间保留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卡西米尔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了。少时她们所沐浴的荣光只是落日余晖,而曾令她魂牵梦绕的宅邸,在新时代里也不过是座很大的老房子。在老房子前的园子里,她们一招一式地对练,剑,枪,战锤,都务求精熟;待到练得手脚绵软,她便拿来一台放映机,两人就在白墙上研究起对手的动作来,直到有一方熬不住睡去。

围墙外,就连空气里到处都传染着躁动。她收到乡下老家来的信件,信里父母说他们在企业里寻得了安保主管的职位,收入,根据他们骄傲的语调,是“过去当骑士时候的数倍”。“你能相信吗?”她哭笑不得地拿给玛嘉烈看。“小时候这俩人只知道教育我血脉和忠诚,现在他们说什么?要我在首都赶紧找个差事!乱套了,玛嘉烈。全乱套了。”

玛嘉烈只是宽厚地笑笑。她总是这样,宽厚地笑笑,好像那些事情跟自己无关。玛莉娅长大了一些,可仍是个小孩子。有天她问玛莉娅,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骑士,像姐姐那样!”小玛莉娅响亮清楚地回答。

她“噗”地笑出声来。门边的玛嘉烈也不禁莞尔。“你看看,都是你的原因。”

“玛莉娅。”

玛嘉烈俯下身,单膝着地。小女孩抖擞抖擞耳朵,便跑去姐姐怀里了。“你有着天马的眼睛,”她一边说着,一边揉动玛莉娅蓬松的金发。“但我们的路是要用双脚去走的。你不是很喜欢机械吗?来,跟我讲讲你刚看的那本书吧。”

玛莉娅开心地笑了。但她又倏然停下来,眨着自己水润的大眼睛:“姐姐,不希望玛莉娅成为骑士吗?”

对方也不说话,只是宽厚地笑笑。

在赛场上,玛嘉烈却给人不同的感觉。佐菲娅还记得,在她的出道战上自己扒着栏杆,凝神屏息,耳中传入的剑锋的每一下交击都像是在神经上砍出一道豁口;可即便如此,最初的担心过后,另一种情绪也翻涌起来。

竞技骑士历史上不乏杰出者,或以压倒性的强大震慑全场,或凭华丽的招式赢得满堂喝彩。玛嘉烈·临光却与他们都不同。她突刺,撤步,防御,诚然技巧娴熟值得赞叹,观感却极朴实。在她身上特殊的是无与伦比的庄重,一种与这个时代和这个场所都格格不入的感情。恍然间,佐菲娅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在夕阳下对着剑身祈祷的孩子;而在更远处,一位披甲骑士从微光里走出,盔甲上遍布划痕。孩子和骑士的身影交叠成一个,在下一次剑锋的碰撞中“当”地落回眼前沙地上;她在观众席上猛地后仰,差点把旁边人的爆米花打翻。

倒也没人在乎什么爆米花了。观众们,平日在劣质背景音乐和博彩的刺激之下大声嘶吼,发泄偾张的欲望,现在却个个都随着比赛进行安静下来。佐菲娅偷偷往后看了眼;他们坐在那,张开一大片黑压压的嘴巴,脸上浮动着困惑与高尚的沉醉。玛嘉烈抓住了他们的心。

“坐我旁边的那个家伙,他哭了。”赛后,她一边往对方背上涂油一边说。“大概五十好几了,穿的也像个体面人,结果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抓。”

“比赛有这么差劲么?”侄女问。

“……”她一直觉得对方讲不了笑话,但有时又实在怀疑。“你说呢?你刚刚贡献了这项运动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出道战!所有人,玛嘉烈,所有人都是冲着临光这个姓氏来的。但现在他们记住的是你。”她热切地说。“你会成为传奇的。”

“噢,别说了,佐菲娅,别说了。你太夸张了。”玛嘉烈微微摇着头,眼角却眯了起来。抹过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鲜亮的色泽;她顺手捏了捏背部和肩部的几个地方,感到对方的耳朵尖在舒适中止不住地颤抖。

油灯照着阁楼上小小的房间。它的光没有电灯来的明亮,佐菲娅却更喜欢这种飘忽的感觉,这种吱嘎吱嘎的静谧与温馨。在她的幻想里,房间就像是一个船舱,离开宅邸,离开世界,载着她们二人和无限的雄心向远方起航。

“嘶。”

对方轻轻吸气。

“痛吗?”

“不怎么痛。”

“很痛。”她断言。手指停在左肩内侧近腋的一处地方,又在旁边轻轻划着圈。“我记得这里被剑柄敲过,只是剑柄。还有哪里?”

“没事的,佐菲娅……只是大概有点瘀血。”

“你就会跟我说‘没事的’!”她拍了一下对方的背。“我当然不担心瘀血,我担心的是盔甲的防护能力。你记不记得我说过——”

“换套专业的竞技铠甲?”镜子里,玛嘉烈露出执拗的表情。“除非接受企业赞助,否则我们负担不起。佐菲娅,你知道我不能。”

“我不知道!不管什么理由,你都不能把性命寄托在这么一副又老又破的——”

“那是我祖先的盔甲。我相信它。”

“也是我的祖先!”她回敬道。“那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自觉气短了。没什么区别,怎么会没区别呢?玛嘉烈又只是笑笑。她的表情像极了那天面对玛莉娅的时候。佐菲娅靠在她背上,感到舷灯渺然,浮动的心在风浪里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直到陷入对方光滑的颈窝。

那年夏天,卡西米尔的太阳再次为一位临光家的后裔而闪耀。玛嘉烈·临光拒绝了所有商业合同和骑士团的邀约,以独立骑士身份闯入正赛,打进十六强。她的血统,她的铠甲,她的做派,来自一个风卷残云般被推倒的时代的最后留存,却在新的时代里焕发出夺目光辉。全国上下都在热议着这位年轻却也古老的骑士。在《红酒报》头版上刊出了大大的露骨的标题,也是许多人想问的:“她还能一个人走多远?”

胜利没有让玛嘉烈变得开朗,却反而使她愈发沉默。除比赛外,她整日闭门不出,一心扑在练习和分析上,曾经身上洋溢着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辉,也隐没下去,唯有眼神一天天变得更凝重。佐菲娅看在眼里。她也尝试过去劝说,在更衣时堵住对方,指着手里的《红酒报》:

“玛嘉烈,你知道你不可能一个人走下去。”

可对方摆出那种此时已经很习惯的,用来糊弄她的淡然表情。“他们说的不对,”她看了看报纸。“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佐菲娅。”

“……”

“还有玛莉娅。”她想了想,又补充说。

啪!

“为什么要提玛莉娅?”

“因为她是我妹妹。”玛嘉烈捂着左脸老实回答。

“那我又是什么?”

“我的教练和姑母。”

啪!

玛嘉烈捂着右脸,若有所思。

她确实拿侄女很没有办法。随着玛嘉烈继续劈波斩浪,不光是《红酒报》的面子搁不住了。某一刻开始她发现比赛安排几乎是刻意地对她们不利;而赛事评论版上也如漏水的地窖里一般滋生出许多尖酸文章来,客气的还说耀骑士“年轻气盛”“目高于顶”,不客气的直说她“不识好歹”。商业联合会脸上无光,其后果已经使佐菲娅感受到了压力。

她对自己没有产生过幻想。她也会调侃当代社会,嘲笑父母的选择,但并不觉得自己或任何人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时代的变迁令她感伤,但也仅仅是感伤。她天生是一个陪侍,一个荣耀的家族里不起眼的分支;很多像她一样的人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身份,投入到新时代的竞争当中去。她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

可她又毕竟是临光家族的陪侍。当玛嘉烈在自己面前脱去铠甲、汗如雨下,当她在赛场上昂首阔步,长剑耀辉光;内心奇妙的冲动驱使着佐菲娅,疑虑和困惑相比之下变得不再重要。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对方,就像飞蛾向着光飞去。她知道这样做有多盲目,但是无法抗拒,起码从十一岁起就再没有抗拒成功过。

她不巧碰到玛恩纳并和他吵了一架。对方从过去就给她留有乖僻的印象,但仿佛是最近才变得如此讨厌了。“你们或许觉得那还有什么‘骑士精神’,”他说着,语气里充满厌倦。“但从骑士成为竞技的那一刻起,精神就已经死了。那里没有光荣,只有一群小丑。”

“玛嘉烈不是‘小丑’!”她反驳道。血液一下子涌上脑门。“她会展现给所有人看。她会证明——”

“证明什么?你以为拒绝了赞助,就没有人会赚的盆满钵满?以为那些人追捧她是为了过去的美德和精神吗?当她接受了这个规则,她就只能证明一件事:”玛恩纳不屑地说。“多么崇高的精神都可以成为商业的玩物。”

佐菲娅一下子跳起来,火气也蹭蹭往上窜。她不能忍受玛嘉烈被否定,即便内心隐隐觉得,关于骑士竞技他还有点道理。“至少她尝试了!”她说,“至少她站出来,像祖先那样,守护家族的荣耀——”

“荣耀不需要守护!我宁愿它就此沉沦。”

“而你又做了什么?!只是抱着那点无力的矜持,在失去兄长和嫂子的宅邸里顾影自怜——”

玛恩纳的面孔扭曲了。“你觉得你……你竟敢……”

他们气喘吁吁,彼此瞪视。从楼上玛莉娅房间的方向传来些微的响动。玛恩纳的手指在剑柄上捏紧又松开。“骑士竞技给家族带来的只有侮辱,”他说,语气冰冷。“而她,什么也得不到。”

“是吗?”佐菲娅针锋相对。“可她会把光芒带回卡西米尔;我说的,而且我无论如何也会帮她达成。”

夸口不是她最擅长的事。在那个夏天的末尾,玛嘉烈·临光如愿踏入决赛场地。

她的对手是星坠骑士,来自“决斗者”雅库布的家族,两杆家传的亮银枪挥舞起来如同流星划破天际。但当太阳现身,星辰的光辉便悄然隐没。她们的准备堪称完美;决赛持续了约一个半小时,在场的人发誓说,他们看到了古代传说里的英雄在场上拼杀。

佐菲娅在最前排见证了这一幕。八十五分钟和二十三个回合的交手后,随着对手喘息着单腿跪地,胜负已几近明朗。全场都在等她上去结束这场比赛。玛嘉烈站在原地;她说了些什么,似乎在问对手需不需要休息。接下来,二人又进行了一些交谈。他们嘴唇开合,观众席离得太远,除了风声和紧张的心跳外什么都听不清楚。

她似乎给出了某种回答,又走上前一步。

星坠骑士骤然拔枪向她冲去。随着他的动作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但当他右手掷枪却误投向高处后,吸气便转化为叹息。玛嘉烈迅速地反应过来,转动身体。观众席上,佐菲娅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似乎她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

星坠骑士将枪从左侧刺出。他的左手和右手用的一样好。玛嘉烈大力挥开;他却顺势脱手,借惯性狠狠撞在她身上。

周围顿时没了声音。玛嘉烈踉跄着后退。对方向外伸手;那杆枪,高高抛入空中,又打着旋落回他掌心。一切似乎都是在心脏漏跳的那一拍里发生的。耀骑士失去平衡,盾牌在空中垂落。对手慢慢闭眼,让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引导自己的枪尖,径直朝喉颈伸去。

——下一刻,反握的长剑及时赶回,将枪尖挑开。

“当!”

星坠骑士跌落在地,长枪刺入沙土。而玛嘉烈·临光缓缓起身。

最初几秒是安静的。人们茫然地凝视;当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低语便如浪潮般席卷。解说和嘉宾忙不迭地开启回放,逐帧分析耀骑士的动作,她在跌落中反手的那一剑,并断言它将载入历史,以此掩饰自己方才的愚钝。电视和广播将这一结果扩散出去。整个卡西米尔都在激情中震动,陶醉于他们咕噜咕噜涌出的、泡沫般的梦想。

佐菲娅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的视线径直穿过这一切,看着场中玛嘉烈;对方正朝星坠骑士伸手,脸上留下了汗水黏合的黑黑的污迹,耳朵上也沾满尘土。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而佐菲娅眼眶湿热,止不住地淌下泪了。

她似乎听见飞鸟扑翅的声音。

亲爱的玛嘉烈:

我发现我很难能将脑子里的东西按照某种条理写下来,不像你;我只能想到哪写到哪了。

你离开后过了一段时间,星坠骑士就宣布永远退出赛场。他的家族也因此失去了贵族地位。当然,主流媒体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也没人去深究背后的事。前阵子我想起来去家族墓地献花,你知道,圣灵节的时候,结果不巧碰到了玛恩纳。他站在你父母的墓前。我想……呃,也许我该试着对他不那么刻薄一些。

我开始读你留下来那些书,从中学到了很多。如果你觉得这封信里的措辞有些眼熟,请不要嘲笑我。玛莉娅喜欢上了一本骑士小说,是关于主人公流落到在海边与巨浪搏斗。我们合力打扫了阁楼上的小房间,从里面清出写满的战术板、零件和器材。不怕你笑话,我其实一直把那里想象成一个小小的船舱,吱嘎响着;我们就是水手,共同出海,扬帆破浪……

但你是个骑士,对吗?

我早该知道差别。水手只是在浪谷间穿行,竭力不使自己落入海中。但他们不会也没有想过要冲向巨浪,除非一心想要船毁人亡。

你其实早就明白,是不是?

这两年来,我在首都如同游魂般地从一处游荡到另一处,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一开始我觉得是为了玛莉娅,但她足够坚强,很多时候反而是她在安抚我;再后来想是为了叔父,为了陪他走完最后一程。但我还是不停地想起你来。

我也许应该后悔,当初不该帮你。那样的话你可能就走不了那么远,可能就在八分之一决赛被烛骑士,或四分之一决赛被白骑士打败了;那样的话,我也就不需要在这里写这封信了。但这样想并不公平。我又时常会想起那个哭泣的中年人。在你的出道战上,还记得吗?也许对你来说只是我提了一嘴,但他就坐在我边上,突然控制不住地低头抹泪。

我忘不掉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我也忘不掉看你打的比赛,像是就发生在昨天——那种美妙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荣光都回到眼前,伸手就能触及。你和所有那些被你打动的人,他们是如此真实,当下的卡西米尔却反而变得虚幻了。最终,你不是为家族或是骑士的荣耀而战,而是为了他们。

当然,我觉得你也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就像骑士本能地冲向浪头,就像太阳发光发热,却不感受到自己的温度。而我却能看到这一切。也许,玛恩纳是对的;也许骑士注定没落,他们的荣耀被人淡忘,在新的时代里不会有他们的位置。但是,仍会有崇高和卑劣的区分,也仍有东西值得我们流泪;那些不变的东西,在每一个时代都闪耀光辉。那就是你带给我们的,玛嘉烈——

她的笔停下了。佐菲娅从曾经趴伏在上面的那张书桌上抬起头,似乎是楼下花丛的涌动,或是窗帘上泛起的涟漪打断了她的思绪。但是都没有。她愣愣地看着前方,忽然眼中闪过一抹金色。

她急忙扑到窗边。楼下,玛莉娅正从花圃中间跑过去。她的金发在蝶翅般的花瓣上飞舞,反映出柔顺的光泽,手里还举着把扳手。在小道的另一头,科瓦尔从摩托车上跳下。

她微微撇嘴,回到桌前。

“我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希望能再次见到你,向你寻求许多问题的答案,我亲爱的侄女——”笔尖刷刷地动着,稍顿一下,又动了起来。“——但是,既然你注定不会看到这封信,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得到关于你所处的半点消息;那么,也许我将尝试为自己解答。也许它们会和你的有所不同,也许不那么耀眼,不那么纯粹;但也许那才是我该做的。当太阳已经落下,天空仍存有它的光芒。”

“别担心我会忘记你。只要玛莉娅还在叫我姑妈,我就永远会记住是谁教坏了她。”

震动从头顶传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为大家带来,来自白杨家族,未出道就已与锋盔骑士团签约的,万众瞩目的明日之星——泰特斯·白杨!!!”

许多细碎的沙尘从甬道顶部纷纷落下,黏在她的额头和发间。

“他的对手,来自临光家族的分支,上届冠军玛嘉烈·临光的亲戚,同样以独立骑士身份参赛的——让我们欢迎:‘鞭刃’佐菲娅!!!”

她朝前走去。到出口只有十几步距离,佐菲娅却觉得十分漫长。

不经意间她抬起头,看到微光下,旁边残损的石廊柱上仿佛显出一张张人脸,那是她所熟知的面孔:圣斯坦尼斯瓦夫,无光骑士,“黑”扎维沙,所有临光家的先祖,一个接一个排列在甬道两旁。她从中间走过,剑在鞘里作响;所有的眼睛都聚焦于她,随她转动。出口旁矗立着最后的廊柱,她朝它走去;恍然间光芒从柱后涌出,铺满了她的视线。

佐菲娅笑了。

年少时,她曾向太阳伸手,尝试把它握入掌中;她也曾在原野上漫无边际地奔跑,追逐,只愿那光辉永不落下。所有那些日子如今都远远地留在了身后。她痛惜于光明的逝去,却不知它早已从天上下来,落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和竞技场之间,落在薄暮笼罩的卡西米尔大地上。而她也已不再惧怕;因为光明与她同行。

她拔出剑,轻轻地吻上剑身:

“照耀我吧,玛嘉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