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真相 > 不可能自杀都这么高科技 外丹黄白术

不可能自杀都这么高科技 外丹黄白术

不可能自杀都这么高科技 外丹黄白术

本文核心词:

中国科技史上一个最大的疑案,就是外丹术的用途。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外丹术的作用就是供贵族士大夫们嗑药。不仅自己磕,还鼓动他人一起磕,而且引以为时代的潮流。外丹术士们就是一群专门提供怪药丸的怪叔叔,专门鼓捣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天书般的名词和仪器。更有甚者,就有人列举出历代多少位皇帝因服食丹药而亡。

好吧,如果一个人发疯,这可以不讲原因。但一群人发疯也不讲原因的话,只能说是这个旁观者发疯了。作为一个理性思考者,我从不相信一个人自杀还需要什么高科技,还要摆各种奇怪造型,还要显得那么萌。

喂,自杀一点都不萌好吗?

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同一个人,就是鲁迅。鲁迅是个特别不解风流的人,那一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把所有魏晋名士的桀骜不驯、清狂自负,统统都归结为了嗑药。于是,本来很美的事情,一下就变得一点都不美了。原来那些所谓的名流,能写漂亮书法的王羲之们,不过是一群嗑药的瘾君子。鲁迅其人,一向以否定传统医学而闻名,经常搞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以诋毁传统医学、使其一文不值。又由于其影响力很大,所以就真的有很多人信以为真了。

事实上,这里面漏洞太多。以上述那篇文章为例,里面提到的能够让人全身燥热、阳气大增的药就是五石散,其主要成分按鲁迅的说法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按照现代化学说法,这五种的主要成分分别是:碳酸钙、硫、二氧化硅、氟化钙、硅酸铝。

这五种无机物,无论是其中任何一种,还是其中的元素,抑或其可能的化学反应组合,无论怎么排列,都看不出任何会产生致幻作用的有毒成分。毒性最大的硫磺,恐怕致死量也得按斤论吧?这种剂量下,即使吃盐也能被齁死,不是吗?

通常来说,产生精神控制类的药物多为有机物,且具有较强的自由基或氧化还原性。像二氧化硅、氟化钙这类化合物的化学性质相当稳定,除了正常的医疗效果,顶多就是引发轻微的结石等副作用,除此再无其它恶果。而鲁迅却把它当成是具有神经控制效果的、类似于生物碱的东西,真的是指鹿为马了。

所以,仅就其文本而论,实在不知道鲁迅是如何凭借这五种药物,得出魏晋名士有嗑药的传统这一结论。然而,这个结论确实影响过很多人,后果严重。

那么,一定会有人问,如果魏晋名士不是嗑药,为什么要服食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还引为风尚,导致无数人因此送命?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就是为了治病。我们现代人生了病,处理方式已经非常简单了,无非是吃药、打针、输液、动手术。可是在没有现代医学的两汉魏晋时期,人们生了病怎么办,难道等死吗?当然不是,当然得用药。

自两汉时期医学从众多宣称能治病的远古巫术中脱颖而出,证明自己的确不是骗人的把戏以后,以自然万物入药治病就成为人们理性的选择。然而虽然当时已经有了一些基础的医学理论,但世间物种如此丰富,是药三分毒,除了穷尽法的试错,能有什么办法知道哪些东西真的能治病?

传统药物分两种,一种是植物或动物的一部分,另一种就是矿石类。其实今天的药物也无非这两种,一种是由微生物培养起来的,另一种就是矿物通过提纯、化学反应等而成为药物。药物的来源并无本质的差别,只不过工艺不同,但这并不能成为肯定现代药物、否定传统药物的理由。魏晋时期的贵族也不可能坐在那里看天,等着现代医药从天而降。

事实上,外丹术的宗旨,如其自身所说的,长生不老、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当然是美好的想法了,但延年益寿却是能够做到的,这正是在药物匮乏的年代,其所应当扮演的角色。

据考证,王羲之应该有某种家族病,导致其天生体弱。五石散确实有一定的镇心、平喘功能,王羲之服食五石散,如果是从治病的角度来讲,绝对无可厚非。事实上按我们上面的分析,其化学成分也确实无毒,服食并无大碍。

大多数服食丹药的人,治病都是首要目的。特别是王公贵族阶层,怪病本来就多,传统草药又很无力,那么依靠丹药来治病、或至少减轻痛苦,这是正常人应有的思维。现代人如果患了癌症,不也要依靠化疗或吗啡来减轻痛苦吗?那么,癌症病人最后去世,你可以因此得出结论,它是被化疗害死的、吗啡毒死的,从而把化疗给禁止掉?偏偏我们现在很多人就是这样的想法,不知道未来一千年的人看待化疗,会不会也像我们现在看待外丹术一样。

中医的发展其实是一个波浪式前进的过程。两汉时期,是医学理论的第一次大发展时期。中医四大经典都在这一时期诞生。隋唐时期,是药学的大发展时期,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本草”类著作。宋元时期,是医学理论的第二次大发展时期,金元四大家就活跃于这一时期。明清时期,是药学的第二次大发展,代表性著作莫过于集大成的《本草纲目》。

我们可以看到,“嗑药”最厉害的两个时期,第一个恰是魏晋到隋唐这一段,唐朝达到顶峰,多位皇帝因“嗑药”而死。第二个恰是明清时期,同样有多位皇帝“嗑药”至死。相反的,汉代和宋代似乎很少听说服食而亡的案例。其实,如果按照我们现代人的说法,这些皇帝是做了试药的先驱。

唐朝在药学的成就,基本上总结在了孙思邈的《千金方》中。孙思邈本人是道教出身,同时是外丹术的大家。在《千金方》中,他还给出了一篇著名的《大医精诚》,成为历代医家遵行不悖的准则。

写到这里,我又去重读了《大医精诚》,仍觉感慨良多。外丹术从古至今都在不断受到质疑,原因在于化学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学科,稍微偏离即成伪科学。然而那些丹家方士们并没有中断其本已艰难的工作,若非他们,也许我们今天的世界不会是这样。

外丹黄白术,有时候又叫金丹术,金是指金液,即含有黄金的液体,丹是指丹砂,是最主要的一种“神丹”。由此可见,外丹术的初衷无非两个目的,一个是炼丹,也就是制药,另一个就是炼金,也就是把贱金属变为贵金属。有一些化学史家会说,金液的泉州话就是kimiya,也就是阿拉伯语al-kimiya(炼金术)的谐音,而阿拉伯的炼金术正是西方现代化学的前身。于是由此证明,中国炼丹术是现代化学的前身。以上这些说法仅供参考。

我这里要探讨的,也是我自己心中一直存在的大疑问,那就是,抛开那些什么“长生不老”之类虚无缥缈的话,古代外丹术到底想干什么?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外丹术从汉朝开始出现,到唐朝发展到顶峰,一直到明清时期还在不断完善,这前后两千年的时间,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如果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这个事情怎么会被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当成事业来做?

或者我再换一个问法,任何一项事业、任何一份研究,总要有一个出发点吧,也总要有一个预期产出吧?外丹术把那么多稀奇古怪、不知从哪个深山老林挖出来的奇怪石头摆弄来摆弄去,到底要摆弄成什么模样,就算达到丹家们的目标了呢?

更进一步,那些因为服食丹药而暴亡的皇帝们,难道吃丹药之前就没有找个人先试吃一下看有没有毒?虽然有毒也未必能阻止皇帝服用,毕竟砒霜也是药。

我们知道,天下的矿物不计其数,而从各种经书记载来看,除了矿物,炼丹还大量使用有机物。这些物质排列组合一下,可能得出的“丹药”真的是天文数字了。那么,难道每个药炼出来,皇帝都要去吃一把?抑或应该先让太监、宫女试吃,那太监、宫女又得死多少人,才能找到吃不死人的“丹药”啊,这还不算要从这些吃不死人的组合中找到那些有神奇药效的“灵丹妙药”呢。

总而言之,如果外丹术只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秘诀,这个事情确实太匪夷所思了,而且完全没有可操作性。

然而炼丹就是为了长生不老、得道飞仙,这样的观点实在流传太广了,要一时改过来是有难度。甚至于,很多民间的炼丹爱好者,也是因为这样误人的观点,而跳进了“求长生”这样的坑里。但是,我详读过很多古代丹经,如我所说,长生不老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目标(甚至于终极目标),但大多数丹家还是务实的,在达到终极目标之前,他们更看重人间的现实需求。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矿物类中药都是出自丹家之手的原因。

随便举几个例子:

《丹论诀旨心鉴》中讲:“夫还丹者,被日月运成,还其本元,却归本丹砂之色,名曰还丹。丹有三等:一名正阳丹,上元也;二名专阳丹,中还也;次名元阳丹。本一体而三品,并大还之宗也。不知此妙,不可言其修一体而三品,并大还之宗也。不知此妙,不可言其修丹之卫事也。又单以卤水煮伏丹砂,独伏水银,并不可,何也?孤阴无阳也。久久损人,不是正阳之位。又有用曾雌杀水银雄雌成之,亦不堪服食。此互相传受,非真圣之良药者,何也?八石俱有毒也。《金碧经》云:损去五矾,不用八石。诀云:不用药,用五行。此为理之至要者矣!”

《化书》中讲:“术有火练铅丹以代谷食者,其必然也。然岁丰则能饱,岁俭则能饥,是非丹之恩,盖由人之诚也。则是我本不饥而自饥之,丹本不饱而自饱之。饥者大妄,饱者大幻,盖不齐其道也。故人能一有无,一死生,一情性,一内外,则可以蜕五行、脱三光,何患乎一日百食,何虑乎百日一食。”

《黄白镜》中也讲:“自晋到今,千二百余年,寥寥无闻,求此术者,岂止牛毛,而成此术者,竟如兔角,可见此事可遇而不可求,且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此人间富贵尚不可求,况此术乃天之鸿宝乎。大率天亦不多此术,而尝多此人。有此人,斯有此术。无此人,必无此术。”

由上述描述可以看出,“长生不老”这一说法其实是非常值得商榷的。

讲到这里,我想先说说现代化学都在做些什么。现代化学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合成新的材料。所谓新的材料,不是说原子或官能团重新组合一下,那就可能性太多了。一般来说,合成新材料都有针对性,比如新材料要有更好的电学性能、光学性能、机械性能等,那么就有可能被实际应用。

举个例子,现在比较热门的染料敏化太阳电池,它一般由三部分组成,染料、骨架结构和导电层。染料就是一些聚合物,骨架一般是用二氧化钛或氧化铝,导电层就是一些半导体。过去十几年里,染料敏化这个方向的研究者主要干的活,就是把这三个部分去找各种不同材料来进行线性组合。组合出来的结果好,那就是一篇Nature、Science。

当然,除了换材料,还可以换合成方式、生长方式等。但总体来说,这些方式也是有限多的,比如太阳电池的生长,无非是热蒸、旋涂等少数几种。总之,化学的主要研究方法,至今仍然以穷举法为主,这一点并没有大的改变。

由以上描述,我们是否可以回推古代丹家们真正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丹家们要明确自己的研究对象。外丹术常见的研究物质,无非是水银、硫、硝、铅、砷的化合物,以及金、银、铜、铁、锡等金属单质,此外还会偶尔加一些特殊的有机物或无机盐,比如醋、酒、碳酸钙、草木灰之类。可以看到,这些基本上也是现代无机化学主要的研究对象。

其次,丹家们要明确自己的研究方法。外丹术的方法有且只有两类,火法和水法。火法就是加热,水法就是水溶液反应。当然,火法又可分为蒸馏、升华、锻炼、熔化、伏火等,水法则有溶解、熬煮、封养、浇渍、过滤、结晶等。可以看到,这些方法在现代化学中也不外如此,只是现代内容更加丰富。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丹家们要明确自己的研究目的。

上面提到的物质这么多,方法更是层出不穷,如果是无目的地胡乱尝试,那么可能性就实在太多了,最终必然是做无用功。但是,如果一开始就直奔最终目标“长生不老”去,那又太遥远,完全不切实际。所以正确的做法必然是将最终目标“长生不老”分解成若干步,然后一步一步地去完成。

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丹家们确立的第一步目标,应当是合成出纯正的丹砂和铅丹。丹砂的成分是硫化汞,它的自然形态是红色的,但其中含有大量杂质。要将其提纯,首先必须加热使汞和硫分离,去除杂质之后再让汞和硫在常温下反应。但是,重新反应之后的硫化汞是黑色,而非丹家们预期中的红色。于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让人工合成的丹砂变红。为了这个目标,丹家大约用了数百年的时间。

铅丹就是四氧化三铅,从化学名上就容易想到,它是铅被氧化的结果。但是,如果直接让铅在空气中氧化,比较多的是得到黄色的氧化铅,而不容易得到更高价的铅丹,这显然不是丹家们所希望的。于是,在很长时间内,丹家们的核心任务,正是要得到颜色为纯赤色的丹砂和铅丹。

大约在唐朝时候,丹家们终于知道了用特别的“升华”方法,就能得到鲜红的丹砂,他们称其为灵砂、或银朱。这种丹砂再分解就又回到水银状态,水银再和硫反应又是丹砂,如此反复九遍,基本就能彻底提纯,形成终极产物——九转大还丹。

而铅丹的制备,则是利用硫和硝的氧化作用。也差不多在同一时期,硫和硝,再配上其它含炭物,如皂角、马兜铃等,就得到了最早的黑火药,这也算是制作铅丹的一个副产品吧。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早期丹家们的目标设定,无外乎是从矿物中得到更加纯粹的物质,也就是提纯的工作。提纯的标准基本上就是肉眼观察颜色。红色当然是最醒目的一种,通过它来观测提纯是否完成,是一个容易想到的标准。这也是丹砂和铅丹成为早期最受丹家们追捧的两种生成物的原因。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丹家们也发现了汞可以溶解贵金属、以及硫和硝在一起有很强的“伏火”性,这促进了外丹术进一步在冶金、日化等其它领域的应用。

我们知道,黄金是十分不活泼的,能溶解它的无机酸只有王水等少数几种。但是,要在没有无机酸的古代,溶解金就只有水银了,金和水银能形成金汞齐。所以水银在金属冶炼中的作用也显得格外突出。

而硫、硝、再加上一点醋酸,基本上就能构成早期原始版的硝酸,经过长时间加热,也能得到现代硝酸所能达到的某些效果。

除此之外,还伴随外丹术出现了许多副产品,如灰吹法制银、水法制铜、制锌等。

我特别爱反复提的是制锌,因为它体现了中国古代冶金的最高水平。其主要难点在于,氧化锌的还原温度为904度,而锌的沸点907度,中间只有3度之差,控制不好就很容易收集不到制得的锌。所以至迟到1800年,中国一直是世界主要的锌生产国。这也是值得我们骄傲的一件事。

现代化学的起源,主要是拉瓦锡的计量化学。而与之同时的,则是几种气体的发现,如氧气、氢气等。空气成分的确定,为气体的研究奠定了基础,这才有了现代热学的发展,有了分子学说,从而诞生了现代化学。总体来说,气体的发现是现代化学的关键,计量化学是其基础。而气体的发现则是得益于强无机酸的制备。第一个制得的强无机酸是硫酸,因为直接加热五水硫酸铜就可得到,即使在早期人类,得到这种强酸也并不困难。

中国的外丹术似乎是得到过硫酸的,狐刚子的书中提到了“矾精”的制备方法,基本与硫酸的获得相一致。但是很奇怪,硫酸始终没有被外丹术所采用来获得氢气。

另一个奇怪的例子是,强碱比强酸似乎更容易获得,只要对生石灰做简单处理即可。同样的,生石灰似乎也没有引起丹家的兴趣,极少有提到以生石灰入药的例子。强酸和强碱是现代化学的基础,可中国的外丹术却同时错过了,这真是一件很怪的事。

不能讲是丹家们做事不仔细。恰恰相反,他们会花几十年的时间,将丹砂反复炼制,直到最终“分毫无欠”的程度。这说明他们非常清楚“计量”的重要性,也愿意花大量时间去测定其所得丹药的重量。事实上,据《九还金丹妙诀》的记载来推算,丹家们获得的丹砂与现代理论值已经非常接近了,大约只有零点几两的误差。

也不能讲是丹家们的实验仪器不够先进,气密性不好。恰恰相反,正如前面说的,金属锌的气体如此难以被收集,他们一样可以制备出来。除此以外,收集汞蒸气、铅霜等,也是丹家的拿手好戏。这说明他们是知道有气体存在的,而且还刻意制造了仪器来收集和研究气体。

因此,有一种说法现在比较主流,就是认为中国炼丹术缺少玻璃仪器,导致实验过程难以被观测,只能是在密闭的“黑箱”(开个小孔的土窑)中进行,这也导致他们错过了很多重要发现。

我部分同意这种看法。中国虽然有大量石英矿,但因为是陆相沉积,所以杂质量太高,在没有分选技术的古代,无色透明的钠钙玻璃始终难以得到。这确实会阻碍实验的发展,但也未必是决定性因素。究竟什么才是导致强酸和强碱不为丹家们重视,这还是一个开放的课题。

前面说了,丹家为了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首要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提纯,也就是寻找到“真”的丹砂。这一步大约花了数百年,在唐朝时,丹家的技艺可以说已经非常精湛,提纯的效果很好,接下来自然就应该拿来试吃了。丹砂现在仍是一味中药,是治疗心脏病等的重要一味,但要达到理想中的长生不老,显然差得很远。

在隋唐以前,丹家们可以辩解说,炼丹很难,还要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稍有差池就不行。那时候,王公贵族们可能相信了丹家们的话,从而继续在经济上予以资助,这和今天生物医药在所有自然科学中接受的基金资助规模最大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然而,贵族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当长生不老的目标始终达不到,经费上的支持就要出现危机。这时候,外丹术就必须要寻找新的出路。

由目前了解的资料来看,唐朝以后的外丹术,大约分化成了三大类。第一类就是由外丹转为内丹,代表人物就是陈抟,他直接影响了后世宋明理学的走向。第二类是走向了民间,开始把原本晦涩难懂的丹经用通俗易懂的文字写出来,让民间老百姓也能参与其中。所以,唐朝后期开始,大量科普性质的丹经开始出现,比如《石药尔雅》、《丹房须知》、《丹论诀旨心鉴》等,语言都非常朴实,现代人看也很轻松。第三类则是开始大玩技术流。

在唐至宋的一段时间里,出现了非常复杂的炼丹工艺,比如丹炉中出现了水火相济的既济炉和未济炉,可以在加热的同时进行冷却,因此可以非常精当地控制炉温。还有一种专门抽取汞蒸汽的蒸馏器,结构和现代制备蒸馏水的装置已经非常接近、甚至更为复杂。不仅如此,丹家们还开始挑战难度极高的一些丹药的炼制,比如铅霜。铅霜就是醋酸铅,简单来讲就是铅和醋酸反应得到。但是,反应过程中一旦碰上了空气,就会转化为碱式碳酸铅,也就是铅粉。所以制备铅霜的难度很大,需要完全隔绝空气。

再比如现在还在用的红升丹和白降丹,也就是氧化汞和氯化汞,这两个的配方差不多是在宋朝时候完全成熟。升丹和降丹都是用于疮痈,作用类似于今天的抗生素,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里,它们起到了很好的杀菌消毒的作用。或者可以这样说,后期外丹术一个主流的研究方向,正是制备更多的“抗生素”。这是人们非常现实的需要,但又由于这些丹药的原材料有剧毒,不像普通草药谁都可以采,于是能够将毒药化为治疮灵药的丹家们,就有了存在的价值。

在近代,真正把外丹术拨皮拆骨的是李约瑟等科技史家,他们的研究方法就是以现代化学为蓝本,去推测丹家们可能已经合成出哪些化学品。比如,他们就对狐刚子合成硫酸的记载很感兴趣,虽然那些记载只是众多丹法中极不起眼的一小条。而我们真正要思考的,是回归到当年,丹家们是出于什么样现实主义的考量去做那些事情。也就是说,丹家们最为重视的莫过于铅、汞二物,那么他们为什么重视这个,这个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有什么不可获缺的价值所在。

利用重金属能杀菌的特性,实现抗生素的功能,是极容易想到的。而且在当时也有相当大的社会需求,毕竟人总要受病菌侵害,身上总会长脓疮,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里,总要有人来为他们治疗这些疾病。那马上会有人问,为什么不用其它重金属,金、银之类的,一定要用铅、汞、甚至砷,答案很简单,原材料便宜、合成难度低。是把金银氧化容易呢,还是把铅汞氧化容易呢?答案是很清楚的。中国古代没有发生过像黑死病那样几近国灭的传染病,与古人擅于使用重金属毒物来灭活不无关联。当然也会有人说,重金属沉积于体内同样会导致健康受损、寿命下降,但那是基于现代预期寿命将近80岁之下的认识,古代活过60就已经算长寿了,这种沉积带来的影响始终是次要的。

总体来说,唐宋以后外丹术就逐渐平民化了。《丹论诀旨心鉴》中已经出现了两个非常务实的观点。首先,长生不老的丹药也许确实存在,但普通人肯定得不到,原因嘛,就不解释了。其次,炼丹要遵循万物相类的原则,也就是相类的矿物才能炼制出相应的金属,这已经有了朴素的元素论思想,并且这种思想基本是后来一千多年外丹术的主流价值观。

那么后世一千多年的丹家又在做什么呢?现在关于明清外丹术发展的研究还非常少,这和明清大量传世的《丹经》其实不太相匹配。就我的理解,宋、明、清的丹家们主要就是在关注一个东西,那就是火候。

火候这个词,在今天仍然是常用词,它所包含的文化内涵非常深远,究其源起,则必是出自外丹术。早年的时候,丹家们对于火候是非常有耐心的,炼一次丹就是一年两年。那时候通行的规则,就是先文后武,即先用文火慢慢加热,再用武火锻烧。文武之间的转换,有专门的人盯着沙漏来计时。不仅如此,丹家们还要专门选天时地利,炼丹一定要找深山老林、僻静的地方,按照今天的理解,那就是实验室得选夜半无人的时候做实验,而且最好是三班倒,三个人轮流守候。所以我们看《西游记》,太上老君炼丹总要有两个童子帮忙。后来,也许是王公贵族们实在等不起吧,就出现了另外一套说辞。他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炼丹是直通天意的,所以炼一天的工夫,就相当于一年了。而火正是加速达到天意的关键,由此,他们开始特别重视起火候来。

从现代热学的观点来看,温度确实与时间有密切关系,因为大家都与能量共轭。高温情况下的确能加快化学反应的速率,但控制却也越发困难。如何精确控制温度,这是一个技术活。要知道,大多数反应的温度既不能低也不能高,低了反应不了,高了就有可能灰飞烟灭。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丹家在没有水银温度计的情况下,是凭借什么来度量温度的。有一种说法是不停地往丹炉上浇水,通过水被蒸发完的时间快慢来断定温度大小。这或许是一个经验办法吧,具体到底多有效,就不得而知了。

今天,现代化学已经完全占据主导,外丹术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如今回首往事,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记忆和传承的呢?

我注意到了外丹术和内丹术的差别。内丹术,也就是俗称的气功,直到今天还在民间流传,而且影响力颇大。气功固然有可取的一方面,但浑水摸鱼者甚众。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内丹术是直达人心的,人心隔肚皮,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有工夫,多少人是骗人钱财。

我们再回想,为什么历代皇帝都宁愿相信外丹家,而信气功者甚少呢?无他,外丹是要见真工夫的。把一块自然形成的丹砂,炼成颜色纯赤的银朱,没有九转回还的功力,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而在炼制的过程中,也可体现一个人用工夫有多深、做事情有多仔细。你是宁愿相信一个夸夸其谈的,还是一个做事仔细的呢?我想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后者。就像观察火候,没有下一番真工夫,始终都是不得其门而入。如果真要找外丹术留给今人的遗产,我想也就是这两个字了:工夫。